私有土地产权研究

画录 城市记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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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/ 赵欣

发表于《老派》杂志2013年第6期

有这样一位北京老人,手拿相机奔走于散落在北京城的胡同里,将一座座有着百年历史的民居宅院收入镜头,只为寻找;
有这样一位北京老人,用一黑一白的线条,轻轻掸去时间落在宅院上的灰尘,呈现出最自然真实的建筑美,只为守护;
有这样一位北京老人,心里住着一座座百年宅院,十多年来画说着每座宅子的故事,只为记录。
他,是郑希成。

《老派》记者采访郑希成的当天,人民大学的两位学生正在为郑希成的画拍照整理,郑希成对此特别欣慰:“今天保护胡同、四合院、百年民居的人,不再是我们这群老人了,开始有年轻人关注了,我真的很高兴。”

在接受采访的前一天,郑希成刚去过陈小莹家,此前郑希成特意画过一幅画——陈小莹的母亲凌叔华在史家胡同24号的老宅院。这幅近期所作的画现在在史家胡同四合院博物馆展出,原版画就挂在他的书房里面,他特别感慨地说:“这座六进院非常漂亮。”确实,在郑希成的介绍下,《老派》记者看到了这幅画:六进院的宅院高大规矩、大花园、香炉、笔会的人群、打枣的孩子们……仿佛听见凌叔华就在耳旁说:“站在山石上向西边望去,能看到故宫!”记者依稀看到了陈西滢就在这幅画里,由男仆带着他走过前院,换女仆带他跨过第二个院子,进入第三个院子,终于见到了凌叔华,之后他们在这座宅子里相恋。

缘起而画 图记百年民宅

爱上画画,是必然。然而画了十多年北京民居宅院,是偶然,亦是缘分。

郑希成,一位北京象牙雕刻厂工艺美术师。1938年出生在北京东直门九道弯里,父亲是河北来京的买卖人,母亲出自于满族的书香世家,姥爷一辈曾经镇守湖北江陵,辛亥革命后来到北京。郑希成说:“我的七姥爷与蒋介石是留日同学,我的姥爷因习武吐血而亡,后来我姥爷这一支就没落了。受母亲家的影响,我把钱看得很淡,父亲虽然是买卖人却喜欢收藏字画,耳濡目染我也喜欢上了画画。”此后,因为画画,郑希成成为北京象牙雕刻厂的一名工艺美术师,以扎实的工笔白描功夫受到业内高度关注。

在退休后的某一天,郑希成久久站在拥挤的胡同里,面对着一座有着百年历史、内饰精细、雕刻精美的老宅,心情难以平复。因为他刚从宅院主人那里听说,这座宅子将在不久后因拆迁消失。那一年是2001年,那一瞬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、叹息、遗憾和无助。从那以后,他拿起了笔纸,把一座座百年老宅留在画纸上,不仅如此,还把这一座座宅子里主人的欢声笑语、喜怒哀乐也留在画里。只是为了留下一份鲜活的记忆,见证它曾经存在过。

回想起最初接触北京传统民居文化,郑希成讲那时候并没有想太多,就是想用图画的方式记录下来,他说:“我只是想用画笔记录下那些曾经充满生命力,却即将消失的民居院落。”

好些宅院,郑希成走了无数遍。他说:“很多地方我总是去,甚至把摄像机都摔坏了。很多院子主人跟我讲了许多感人的事情,我感动着,我只能说‘每个院子都有故事’。”郑希成坦言,虽然自己是在画宅院,但是这些宅院却深深地感动着他。

“这是南池子后巷10号,是多尔衮管家后人的宅子。我去的时候,这里住着两位老人。这座宅子建得相当好,院子门上的花纹是与墙面的花纹连在一起的,非常美。房屋里面都是硬木做的隔扇,很精美。但是因为要建消防通道,宅院需要拆除。有些可惜?”郑希成反问《老派》记者,得到肯定的答案后,继续陷入回忆。“我只是记得那两位老人,很想留下这座宅子,甚至为了留下这座宅子,宁可自己搬走,然而结果还是拆除了宅子,拆除后他们特意打电话告诉我‘为了后代,我们已经尽力了’。那一刻对我内心触动很大,他们对这座宅院的感情让我感动,他们的无助让我悲凉。”郑希成如是说。

为了保护、记录北京胡同民居,这位退休后两次患心梗的老人,十多年来始终没有停下过脚步和手中的画笔。他曾因为保护房屋,被派出所民警找去问话。“民警问我是做什么的。我说我想把我们的北京城保护下来。他说这破房子有什么可保护的?我就给他一点一点的讲,表面上看院子是什么样的,实际上之前是什么样子的,一连给他讲了好多个院子,以及自己所居住的九道弯是怎么形成的。”他说,“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知道、了解北京的胡同民居文化,知道我们所居住的这些房子的价值。”

“其实文物到底是什么?文物只是陶陶罐罐吗?”郑希成反问《老派》记者。他继续说:“这些历史悠久的建筑民居,难道不是文物吗?我至今记得有个地理文化的遗留,非常有意义。就位于崇文区三转桥地区,有着三转桥的旧迹。这底下是古运河的水道,所有的建筑都是顺着水道而修建的,由高至低,房屋建得错落有致。这是历史遗留,也是传统文化的一种,那么这到底是不是文物呢?”答案,不言自明。

热爱使然 陶醉建筑智慧

“北京二中对面,竟要拆毁其北面临近的本司胡同,从17号至27号十座非常有价值的院落也被拆毁。为了发展一种文化而破坏另一种文化实在令人难忍!”

“朝内新鲜胡同42号。唐代遗风,有着大寺庙中多用的廊墙。被发现后,当时很多人都去保护,有着1/4中国血统的华新民也在那里守护,文保局工作人员也来守护……最后,还是被拆除了,这样有价值的文化遗产就没有了!”

………

无数百年老宅在郑希成的讲述中成形,只是十多年来,他见到的太多了,讲起来的时候,那些曾经的激动已经沉淀成一种感叹,这感叹背后是对传统民居文化浓浓的热爱。热爱画画的他选择用画笔记录,也是冥冥之中最好的安排。郑希成觉得自己画录民居老宅这件事情,很平常也很普通。他强调,自己要感谢很多人,比如国家文物局顾问谢辰生、国家文物局考古专家组成员徐苹芳、华新民等人的帮助。他坦言,如果没有在建筑大师马旭初的马家花园里听他对花园的讲解,他根本无法从现在私搭乱建的大杂院中看出宅院本来的面目。

周作人在《喝茶》里讲,“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,清泉绿茶,用素雅的陶瓷茶具,同二三人共饮,得半日之闲,可抵十年的尘梦。”郑希成这十年画录,要如何形容?可抵多少年的尘梦?郑希成说:“我画了十多年老宅子,就宅子而言,我最大的感触就是发现了古代工匠们的伟大智慧。”为何这样说呢?他向《老派》记者做了详细解释。

“中国的宅院都是讲风水的,比如演乐胡同81号,该院比街道低了近两米,可以说出门就堵心。精明的工匠在门前修了一段沿着街道,东西方向延伸的矮墙,矮墙在最东边向北转入墙间,这样一来短墙就遮盖了落差,也符合了风水,进门一片大平台,建一双脊垂花门,沿极平缓的台阶而下,台阶两边是花丛。大门的西面,是一棵百年的大槐树。如此一来,堵心的大门口,就被处理得十分巧妙,让人心情舒畅不少。”他说,“我们不得不佩服古代匠人的智慧。”

他随意找出一幅画,介绍说:“这是南池子大街66号的宅子。这个院的地界是非常不好的,东北角少一块。东南角又多一块。”这样不好的地界,要如何是好呢?不必担心,这绝对难不倒工匠们。“工匠们将东房窗前南北两侧用墙连接,使小院变成了一个整齐、方正的小院,并在东南的院墙上开一个上弧下方的小门,这样就可通东南的跨院。”他如是说。

在他的讲解下,这些宅子仿佛就漂浮在郑希成与《老派》记者之间,清晰可见,十分真实,而工匠们在图纸上设计勾画的背影也时隐时现。像这样透着工匠们智慧的房子太多了,虽然多,郑希成却都一一记在了心里。

“比如史家胡同内西罗圈1号。在乾隆年间的图上,这是很大的宅院,现在被一分为二。被分后院子变狭长,虽然广亮大门留在这边,但是主体院落变窄。如果按广亮大门的比例安排三间正房,那么两边各一间耳房装不下,按北京四合院的格局就没法安排东西厢房,只能按照山西四合院贯用的奴欺主的方法,修建与崇文区一样的四合院。如果不按广亮大门的比例安排,做成普通人家的小四合院则没问题。但是这院子的主人非要按广亮大门的格局做。怎么办?”郑希成把头从画册中抬起来望着记者继续说,“这是很聪明的工匠,他将院中的中轴线向东移半间屋,这样正房西耳房完整地出来了,东耳房没了,将其变成通向后院的通道。那么东西厢房呢?因为西耳房能出,西厢房也就够宽。东厢房肯定是出不来,怎么办?工匠将东房的前半坡完整地做出,如此一来站在院中,可以看到整个院子像一个与广亮大门非常匹配的四合院。即使东房进深不够,只有半坡房,但看不出来有何改变的不妥。问题就这样解决了。”

充斥在各种“厢房”、“耳房”、“前廊”、“后廊”的名词中,犹如一砖一瓦、一廊一木就在眼前。《老派》记者强烈感受到的是一份热爱,是郑希成对这寸砖寸瓦的热爱,诚挚而热烈,还有那份对古代工匠们智慧的敬佩。

民居文化在于人情

2009年,郑希成所画过的民居宅院画,由一家出版社收集、组稿出版。郑希成说:“画册出版出来,其实我的内心很难过,很悲凉。这本画册中的60%的房屋都被拆掉了。我每看一眼这些画,我都能想起来房子的样子,还有生活在那里的人。”确实,他的画册里,每幅作品前都会写有宅院主人的介绍。

郑希成最初画下这些房子,都是因为这些房子即将拆除,时间紧迫,他要用画笔记录下来。或许是因为有着强烈的形象思维感,在郑希成眼里,那些房子并不是静静地在那里,那些房子都是“活着”的,住在里面的人为房子注入了生命。他说:“我能看见这些人从墙上站起来,过着自己的日子,生活着自己的喜怒哀乐。”

一笔落纸就是十余年,始终画着、记录着。郑希成表示自己现在还有很多没有画完的房子,虽然近年来身体有些不太好,但还是在坚持画。“有很多激励我继续画的理由,是什么?都是这些人,都是这些房子里面的人。甚至我觉得这是一种责任,为他们画出自己房子最初的样子,让他们体会到自己所住的百年宅院的美丽。”他如是说。

走上保护百年民居的路,郑希成遇到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们,他并不孤单。他曾经画过位于宣武区菜市口丞相胡同41号宅,该宅院主人曾赞助“留住四合院——北京之魂”展览,在这个展览上郑希成认识了很多朋友,比如始终致力于保护老北京文化的华新民等,此后他们一直在保护北京民居的路上并肩走着,感动着,却也叹息着。

实际上,胡同文化、民居文化、四合院文化,都是人的文化。随着胡同院落的消失,人与人之间情感也日益冷漠,这让他最是难过。“昨天我们去陈小莹家,他们在英国也住楼房,但是人与人之间都打招呼。而我们中国人走对面都不说话。现在我走在胡同里,经常打招呼的却是与外国人。”提到此郑希成很是感慨与无奈。

故宫是红花,需要很多绿叶相衬。这就是为什么大院子周边会有很多附属院子,其实这附属院子也透露出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心、相互帮助。“互相关心、互相帮助是胡同文化的神,你看大院子周边都有附属院。就拿北城外的一个王府讲,几百间房子都属于王府,但是周边也有大片的附属院子。颐和园旁边上就有李莲英的宅子,这都是附属院。”胡同文化的神就在于此,是人与人之间的关心,这关心既存在于小户人家的宅院间,也存在于大户人家的宅院间。

在保护北京民居的过程中,郑希成听了太多的后人把房屋变卖、因为一座祖宅兄妹反目的故事,叹息之余,也让他对失落的人情格外重视,他总是说:“画房子,说房子,归根结底都是一种人文文化,因为房子是给人住的,人与人之间的情分才应该是最珍重的。胡同文化、四合院文化、民居文化的神就在于人与人之间深厚的情谊。”

生于北京胡同,长于北京胡同,几十年的风土人情深入郑希成骨髓,虽然当年他偶然结缘北京传统宅院,却是一位再适合不过的画录者。

“会一直画下去吗?”《老派》记者问。

“会吧,目前手上的房子够我画几年,有时候我觉得这是种责任,对房子的责任,对房子主人的责任。”郑希成回答。

后记

郑希成告诉《老派》记者,如果没有拆迁,他不会走上这条路。他很坦诚地说:“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盆景,退休前,我去广州参加广交会,看到了很多南方的盆景,非常美。相比较而言,北方的盆景就落寞许多。这触动了我强烈的地域思想,想做出漂亮的北方盆景。”当时郑希成考虑到北方特点,觉得石头上养出青苔也是很美,为此还画了些盆景的设计图稿。

“我当时画了一个盆景设计图,连盆都是我自己做的。灵感就来源于《红楼梦》中史湘云和林黛玉谈诗。我将水盆和旱盆相连接,做成水旱盆景。旱盆上面用象牙骨头做成建筑,突出象牙特点,同时绿色的青苔石头错落有致……但是这些年老是忙,要不这个盆景就快做出来了。”说到此处郑希成笑了笑。

可以想象,如果没有当年的一次偶然,从北京象牙雕刻厂退休后的郑希成,应该是埋头在自己的盆景世界里,与花草相伴,另有一番乐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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